九月的阳光,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间隙筛落下来,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、混合着草木微凉与暖阳干燥的气息,那是长假前夕独有的味道——一种躁动与慵懒并存的期待感,像无声的音符,漂浮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。
教室里的气氛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弛。课间,已经有同学在低声交换着假期的计划,旅行、回家、或是干脆睡上几天。这种普遍的轻松感,却像一层透明的薄膜,将我隔绝在外。我的内心,并未因即将到来的七天闲暇而感到半分雀跃,反而被一种更沉重的、近乎窒息的预感所笼罩。
自从那天在书店门口对陈砚撒下那个拙劣的谎言,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。表面上看,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。
陈砚不再提起那件事,依旧会在清晨的楼道里等我,依旧会沉默地走在我身边,偶尔,甚至会在夏知予叽叽喳喳说笑时,唇角弯起一个极淡、几乎看不出的弧度。她看起来……正常得过分。
然而,正是这种“正常”,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。就像暴风雨来临前,那种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平静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那道裂痕,并非消失,而是被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掩盖了起来,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、一触即碎的痂。
而苏灵汐,这个突然闯入我世界的变量,在过去的一周里,已然成为了一个稳定的存在。放学后同走一段路,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。我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数学定理、物理公式或是偶尔提及的星空。那种智力上平等交流、彼此理解的共鸣感,像暗夜里悄然滋长的藤蔓,无声地缠绕着我,带来一种令我既迷恋又惶恐的慰藉。
我贪恋这份清醒的共鸣,它让我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台“学习机器”,而是一个思想被看见、被尊重的独立个体。
但我无法忽略的是,每当苏灵汐在场时,陈砚那种近乎完美的“正常”面具下,所泄露出的细微裂痕。那不是在食堂里刻意拨来的豆芽,也不是言语上的冲突,而是一种更隐晦、更深入骨髓的紧绷。
她会在我和苏灵汐讨论问题时,将头埋得更低,筷子无意识地在米饭里戳出细密的孔洞;她会在我对苏灵汐的某个观点表示赞同时,握住水杯的指节微微泛白。
这些细微的变化,大大咧咧的夏知予或许未曾察觉,她仍在努力扮演着粘合剂的角色,用她的阳光试图驱散我们之间若有若无的低气压。
但苏灵汐……我相信,她一定看得清清楚楚。她那双向来冷静的、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眼睛,总能精准地捕捉到陈砚平静表象下那汹涌的暗流,以及我在这三角关系中笨拙的挣扎与无法言说的负罪感。她近乎了如指掌,却从不点破,只是偶尔在我看向她时,回以一个极淡的、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,那眼神让我无所遁形,又奇异地让我感到一种不被评判的宽容。
明天就是长假了。七天,漫长的七天。我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,是否还能维持下去。看着窗外明媚的秋光,我的心却像坠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,沉向未知的、昏暗的深渊。
指尖下的盒装牛奶还带着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余温,塑料膜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,洇湿了我的指腹。我站在门内,深呼吸,像要奔赴一场无声的审判。门外,对门传来细微的响动,还有陈砚母亲那压低了的、带着疲惫的叮嘱声。
就是现在。我拧动门把,刻意让开门的声音显得轻快一些。
门外的情景让我的心猛地一沉。对门虚掩着,陈砚的母亲——那位曾经眉眼温婉的阿姨,正半弯着腰,轻轻将陈砚往外推。阿姨今天穿了件高领的薄毛衣,试图遮盖什么,但侧过脸时,下颌处一道不太自然的红痕还是若隐若现。
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倦怠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担忧。“……听话,砚砚,去上学,什么都别想。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门缝里,那股熟悉的、混合了廉价酒精、不清爽的空气和淡淡中药味的复杂气息更浓烈地扑面而来,无声地诉说着门内那个空间的压抑。阿姨看见我,像是松了口气,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,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无力:“小珩啊……砚砚她……就麻烦你了。”
“阿姨放心。”我低声应着,喉咙有些发紧。
目光转向陈砚。她低着头,浓密的刘海几乎完全遮住了眼睛,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苍白的瓷娃娃,静静地立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,对我和她母亲的对话毫无反应。
我走上前,将手里那盒温热的牛奶递到她眼前,吸管已经体贴地插好。“砚砚,早上好,给你。”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,甚至带着一点刻意的轻松。
没有回应。
她的手垂在身侧,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。牛奶盒表面的水珠汇聚,滴落在地板上,发出微不可闻的“嗒”的一声。
我有些无措,试图找些话来说:“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,没那么凉了……”话说出口,才觉得在这沉闷的楼道里显得多么空洞和可笑。
我的声音孤单地回荡着,然后被寂静吞噬。
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我。几乎是下意识的,我伸出手,轻轻地抱住了她。我想用身体的接触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想告诉她我还在。
在我的手臂环住她肩膀的瞬间,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,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惊扰,又或许……只是我的错觉?可能是我抱得太突然了吧。她并没有明显的抗拒,但整个身体依旧是僵硬的,像一块怎么也无法捂暖的寒冰,没有任何回馈。
这个认知让我的愧疚感有增无减。我僵在原地,抱着这个冰冷而疏离的身体,之前的决心和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苍白可笑。
补偿?我连一个简单的拥抱都无法传递出丝毫暖意。
我缓缓松开她,看到她依旧低垂着头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多心。
那盒牛奶,还尴尬地握在我另一只手里,温度正在一点点流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