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录深深一拜:“谨遵教诲。”
归途中,天色阴沉,乌云压城。刚至巷口,忽见一人迎面而来,青衫落拓,手持竹杖,竟是多年未曾露面的叔父苏慎之。此人原为府学廪生,因醉酒詈骂学官被黜,自此浪迹江湖,以卖字画为生。苏录急忙上前施礼:“叔父怎在此处?”
苏慎之咧嘴一笑,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:“给你带了份贺礼??你自己写的榜文墨迹拓本,全城都在传呢!”
展开一看,正是头场榜首姓名,笔力遒劲,墨香犹存。苏录苦笑:“这有何用?”
“有用!”苏慎之压低声音,“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?李知县捧你,是因为想借你扳倒上司;钟钧承压你,是怕你将来揭他旧账;那些同考举子恨你,是你抢了他们梦中的功名。你现在不是一个人,是一面旗,一杆秤,一个风口浪尖上的活靶子!”
苏录默然。
苏慎之又道:“但我告诉你一句真话:真正的读书人,不怕被人恨,只怕自己愧对良心。你文章里写的‘修身为本’,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,还谈什么齐家治国?”
当晚,苏录独坐灯下,铺开宣纸,提笔写下八个大字:**问心无愧,虽千万人吾往矣**。
墨迹未干,窗外骤雨倾盆而至,冲刷着屋瓦街石,仿佛天地也在洗涤尘垢。
半月后,府学开学,苏录正式入庠。礼成之后,诸生聚于明伦堂前,彼此寒暄。忽有一人越众而出,身着锦袍,眉目倨傲,正是本地富户之子赵?,此次院试位列第十,素来自诩才俊。他冷笑一声:“听说苏兄文章妙绝,不知可否赐教一二?”
苏录拱手:“愿聆高论。”
赵?朗声道:“我读兄台策问,谓‘官督民办’可兴水利,然试问:百姓愚昧,岂识大局?若任其自便,必致争水斗殴,毁渠坏坝,反酿大乱。此等主张,岂非书生空谈?”
众人都屏息静听。苏录却不恼,只淡淡反问:“赵兄可知绍兴三十六塘?”
“略有耳闻。”
“那便是民间自发修筑,百年不溃,灌溉万亩。而官修西湖堤,三年两塌,劳民伤财。请问,究竟是百姓愚昧,还是官吏无能?”
赵?面色涨红,正欲反驳,旁侧一老学官厉声喝止:“住口!学堂之内,岂容争讼?”
苏录躬身告罪,退入人群。然自此之后,众人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从前??有人忌惮,有人敬服,更有人悄然递来纸条,写着“愿附骥尾”四字。
冬去春来,转眼到了乡试之年。苏录闭门苦读,昼夜不辍。二月春闱开考,他再赴贡院。入场当日,钟钧承亲自主持点名,目光扫过苏录时微微一顿,终是一言未发。
三场鏖战,苏录挥毫泼墨,尤以《策问?边防五事》震动全场。文中痛陈边军虚额冒饷、将领奢靡废训之弊,建议裁冗兵、练精锐、联土司、通互市,条理分明,胆识惊人。有考官批曰:“此非书生之见,乃宰辅之才!”
放榜之日,万头攒动。当报录人高呼“第一名:余杭苏录!”时,整个贡院沸腾了。
他,真的成了全省解元。
消息传至京城,内阁首辅翻阅试卷,抚须赞叹:“奇才也!”随即问左右:“此人师承何人?”
幕僚低声禀报:“未曾拜入任何名师门下,自学成才,惟常出入提学道署,受钟钧承训导。”
首辅闻言,眉头微皱:“钟某向来守旧,怎容此等锐进之人?怕是另有图谋……”
与此同时,南方某驿馆内,一位白发老者正展读苏录文章,泪流满面。他颤抖着手指轻抚“苏录”二字,喃喃道:“伯安兄,你儿不负你志……大明江山,尚有希望。”
此人正是当年与苏父同朝为官、后流放滇南的老御史林?。
而此刻的苏录,正站在钱塘江畔,望着滔滔江水东流入海。胡大厨站在身后,哽咽道:“少爷,咱们……终于熬出头了。”
苏录摇头:“这才哪到哪?科举不过是起点。我要做的,不只是做个状元郎,而是让天下读书人,不再因言获罪,不再因贫失志,不再因正直而遭贬。”
江风猎猎,吹动他青衫猎猎如旗。
一轮红日破云而出,照在他脸上,明亮而坚毅。